额勒登保闻知福宁兵败,十分恼怒,一是因为久攻不下,令军队士气低落;二是自己连吃败仗,在朝廷里丢面子。于是决定集齐麾下所有兵力,不计牺牲出兵强攻。肖将军劝道:“大帅请息怒,你箭伤还没好,怎么可以亲自犯险,末将愿领兵前往。”额勒登保道:“本帅主意已定,各位听我号令行事。我们明日围山,从三面进攻,不计伤亡代价定要一举荡平山寨。”
他集合众将会议,分兵合围,分派任务。次日天色微明,清兵就从山下发动猛烈的攻势,山寨三面受敌。守寨的民兵赶紧通报吴王,吴王召集寨主石三保和周羽齐林,以及石柳邓、吴半生、石乜妹、吴陇登诸长老紧急备战,有的人尚且睡眼惺忪。
所有人分头召集部下去前寨集合。周羽和吴庭义以及寨主到门楼上察看敌势,只见山下灰扑扑地漫山遍野都是清兵,周羽仔细观察阵型部署,发现敌军是从左右前三个方向攻山,连忙告知石寨主分兵严守。突见石寨主身边一个青年不忿,哼了一声,冷冷地道:“你是什么人?为何干涉寨主决策?”周羽顿觉尴尬,瞬间涨红了脸。石寨主喝道:“亮儿住口!不可无礼!”又忙对周羽解释道:“周先生请勿见怪,这是小儿石泽亮,他向来口直心快。”周羽默不作声,心道:“你这道歉毫无诚意,说什么口直心快,必是心中所想脱口而出。”
他想到自己怜悯平民,出于满腔热血义助苗民反抗压迫,而今日却令这个青年感到厌烦,不免感到有些委屈。但转念又想自己是客,人为主。若时时处处好发表意见,尽管这些建议是对的,有些愚蠢的人偏不想听,反而觉得是一种干涉,反而令人生厌。经过一番反省,他蹙眉凝思:“今后我只是诗向会人吟,酒逢知己饮,偶有个别人不理解也无妨,大丈夫行于天地间,但求问心无愧。我只把计策献于吴王,只把贴心的话儿与知己说。可是好友时常不在一处,那知心的人儿又不得与我长相厮守。唉——”不由得一声轻叹。
队伍已集齐,齐林带来的五千人马再加上寨中的民兵八千余人,总共万余人马,众多老弱妇孺不能上场。周羽预备以部分民兵利用居高临下之势,出寨决战。他对吴庭义道:“据我观察,敌军三面攻山,主攻在正面,请大王许我一半兵力先击溃正面之敌。余下两路只守不攻,待敌中军溃败,左右翼可不战而退。”吴王采纳其建议,周羽请为先锋。吴王下令由吴闵豪吴闵君领两千人击山左敌军,由德高望重的石柳邓、石乜妹长老领本部两千人击山右敌军,周羽和齐林领本部五千人迎击正面敌军,剩下四千人由石寨主和吴半生、吴陇登长老带领各守一方寨门,但凡发现有敌军靠近,即发射弓箭投掷石块将其打退。
这一场战斗直厮杀到午后方散。论双方实力,本来清兵人多势大,无疑占上风,可是自乾隆晚年以来,天下安定,战备松弛,八旗士兵已将近十二年没有训练,再不似多尔衮入关时那般英勇。经过周羽齐林等奋力冲杀,清兵损失三分之一,额勒登保在众将护卫下无奈撤退。而周羽一方也损失惨重,阵亡一千多,受伤两千。山坡上尸横遍野,鲜血染红了土地。
周羽率领手下士卒清理战场,缴获兵器,将死亡的民兵和清兵集中在山沟处,草草埋葬,沟壑填平。石寨主吩咐寨中老弱妇孺做后勤工作,给受伤的民兵包扎伤口、煎药和送饭。
吴庭义设宴犒劳参战众头领,周羽道:“经此一役,朝廷方面必不敢再轻举妄动,咱们暂时可以休养生息。”诸长老脸有喜色,众口称好。齐林道:“敌军方面仍然驻兵围困我们,怎么办?”吴闵豪朗声道:“山寨中有田有地,我们苗人完全能自力更生,任他围困个十年八载,能奈我何!”周羽颇有顾虑,皱眉道:“我担心的是朝廷还会源源不断抽调大军过来,倘若他们不惜人力物力,抱定玉石俱焚心态,我们终究不是敌手。”众人想到此节一片沉默,却又无计可施。
吴庭义喝了两杯闷酒,道:“从明天起,咱们加固寨防,多造弓矢劲弩投石机,到时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之后的酒宴氛围再不似先前那么轻松,各人强颜欢笑。
此后一些日子,石寨主发动民兵多造箭矢,修葺城墙,齐林分派人手也来帮忙。周羽和林线娘吴闵君结成了一块游玩的好伙伴,山寨中的每个地方几乎都走遍。
这日气候正好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吴闵君来邀周羽和林线娘郊游,两人欣然同往。步出寨楼不远,正撞着少寨主石泽亮。石泽亮摆出一副热情的神态,问候道:“闵君妹子,你们去哪里呀?”吴闵君朗声应道:“石哥,我们去凤凰溪摸鱼。”石泽亮道:“那好啊,我也去。”说着立马随在吴闵君身畔。
四人来到凤凰溪河湾洄流处,此处鹅卵石较少,水流经过这里冲刷出较深的水宕。吴闵君兴奋叫道:“就是这里了,这儿鱼虾多!”随即又道:“咱们比比看,半个时辰内,谁抓的鱼多!”周羽和石泽亮表示赞同,林线娘道:“你们玩吧,我在这里歇一会儿,看看风景。”她掏出手帕在河边打湿,擦擦脸上脖上的汗渍,三人则兴高采烈地探手入水抓鱼。
过了片刻,石泽亮忽指周羽侧方,小声言道:“周兄快看,那边鱼多呢。”周羽顺着他示意方位看去,石泽亮忽地在他背上一推,周羽立足不稳,口中一声惊呼,直望河中扑去。
在这瞬息之间,激发他趋利避害的本能,但见他猛地一掌拍打水面,哗啦啦激起数尺水花,借着水波激荡缓冲之势,一个侧空翻跨跃到河溪对岸,河面并不算宽。
吴闵君和林线娘几乎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水波轰隆声惊觉,均惊呼起来,转眼即见周羽已跃到对岸。石泽亮一时茫然呆愣。吴闵君收敛心神,嬉嘻笑道:“羽哥真爱炫技,突然露这一手,莫不是想用掌力震晕鱼群,该判为作弊!”石泽亮连忙接口,以嘲讽口吻道:“呵呵,有的人就是好卖弄,出来玩也喜欢显摆。”吴闵君一听这话急了,微嗔道:“喂,我和羽哥开玩笑,谁要你多嘴了。”林线娘见他有惊无险,轻舒一口气望着他,略感疑惑。只有周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,看在石寨主面上暂不挑明,只在心里责怪石泽亮开玩笑过火,不知分寸,当即报以苦笑敷衍过去。接着四人在岸边拾些柴禾,各自分工生火烤鱼。
食罢,吴闵君提议去后山逛逛,于是四人顺着山坡爬山。
来到一段陡坡,石泽亮当先爬上去,踩过的足迹处十分松软,泥沙簌簌滚落,他伸出手来拉吴闵君上坡后,又对周羽说道:“周兄,来,我拉你一把。”周羽对林线娘道:“林妹,你先上去。”于是石泽亮拉了林线娘上坡,又伸出手来要拉周羽,周羽不假思索搭上他的手掌,突然石泽亮用力一提一甩,周羽在松散的泥土坡上立足不稳,仰面跌倒,随着沙土滑下陡坡,一屁股坐在草地上,哎呦一声。石泽亮顿时哈哈大笑,吴闵君猛然回头,见此情形咯咯笑道:“快起来,我拉你上来。”林线娘见了也忍不住偷笑一回。周羽哑巴吃黄连,拍拍屁股和裤腿上的泥土,强作憨笑,心中却已对石泽亮感到厌烦。
四人终于来到后山草场,此处是寨子放牛处,搭有牛棚,经常有村民来此放牛歇脚,地上偶有未清理干净的牛粪痕迹。石泽亮眼珠一转,计上心来,于是提议道:“咱们玩捉迷藏吧。”吴闵君欢喜附和,林线娘表示兴趣不大,说道:“你们玩吧,我四处转转。”吴闵君道:“林姐姐,你也来嘛,大家一起玩!”周羽想让她开心一些,便也说道:“是啊,林妹,出来玩就得尽兴,你也参与吧。”吴闵君向石泽亮问道:“怎么玩?总得有个游戏规则吧?”石泽亮掏出一块青布撕成四根布条,说道:“大家听好了,庄家需以布条蒙眼数三十下,其他人迅速藏好位置,然后也要蒙着眼不动,由庄家摸索寻找,只要手指碰到人,便算抓到了。看谁在最短时间内能够抓到其余人。”周羽接道:“咱们应当限定一个范围,否则此山这么大,大家都走的偏远,这游戏怎么玩得下去。”吴闵君道:“那咱们就以牛棚为中心,方圆半里,不可超出这个范围。”三人同声答好。
吴闵君率先积极垂范,一刻钟之后,即抓到其余三人。继而换林线娘摸索,大约两盏茶时分,也找到了其余三人。接着石泽亮踊跃争先,他已暗中熟记周围大概方位,很快就摸到了林线娘,叫道:“第一个!”他又斜斜地往侧后方寻去,伸出十指往前试探,堪堪碰到了吴闵君的胳膊,石泽亮窃喜,蓦然双掌横移,一下子摸到了她胸前,但觉触手处酥软柔腻,趁机捏了一把,吴闵君慌忙叫道:“哎,你往哪里摸!”石泽亮坏笑道:“哦哟,对不起。第二个!”过不多久,又摸到了周羽。
四人又回到原点聚合,最后轮到周羽坐庄,吴闵君笑道:“目前看来,只怕我赢定了。”周羽双眼蒙上布条,说道:“那也未必,你们快藏好,数到三十就开始了。”三人各自找好地方躲藏。周羽开始摸索寻找,大约一炷香时间,终于找齐三人。大伙兴高采烈地聚拢来,吴闵君喜滋滋地说道:“我说了吧,本姑娘赢定了。羽哥,你却是最输的一个。”周羽微笑道:“好,在下甘拜下风。”突然石泽亮鼻子嗅了一下,显出诧异的神情,说道:“咦,好像有股臭味,你们闻到没有?”说着眼光四下里扫视,大声道:“啊,周兄,你踩牛屎了!”说着嘿嘿地笑个不停。吴闵君和林线娘也跟着笑了起来。周羽顿觉尴尬难堪,涨红了脸,恨不得一溜烟消失才好,忙低头将鞋底在草地上摩擦,又拿布条擦拭鞋边子。吴闵君和林线娘笑过一阵之后,均递出手帕给他,他羞于接受,说道:“我找地方洗洗。”低着头快步向山下走去。
林线娘仿佛意识到什么似的,对吴闵君言道:“妹妹,咱们这么笑他,他会不会生气呢?”吴闵君道:“没事儿,不会的。男儿汉大丈夫哪能这么小气呢。”说完三人也启程下山。
周羽在溪边仔细擦洗干净鞋子,脑中不自觉浮现出石泽亮的种种神态,联想到前两次他的所作所为,逐渐醒悟:“这小子三番两次作弄我,第一次是想要推我落水,第二次是害我跌倒山坡,这次误踩牛粪,想必也是他故意引导的。我和他无冤无仇,他为何屡次戏侮我?”想到这里,不禁又羞又气,恰好此时三人跟了过来。石泽亮走到他身后,大声调笑道:“周兄真是个有趣的人,跟你出来玩,总是充满欢乐。哈哈,哈哈······”
周羽已知被石泽亮三番戏弄出糗,甫一见面又被他讥笑,更是气愤恼怒,抡起拳头作势欲殴,石泽亮顿时色变,他知自己功夫不如对方,急忙闪避。吴闵君忙劝解道:“羽哥,石哥说话心直口快,你别气恼。”转脸责备石泽亮道:“石哥,你总爱取笑别人,也不给人留面子,我以后不理你了,你也别找我玩。”石泽亮忙软语轻气地说道:“闵君妹妹,好妹子,我······我知道不对了,你······你别生气。”吴闵君握住周羽举起的手臂,缓缓拉将下来。林线娘也劝慰道:“大哥,你消消气。这人说话不中听,别太与他计较。”两人都以为周羽是因石泽亮出言讥讽,使她一时气急,却不知石泽亮暗中捣蛋故意整人。
周羽经两人一番劝解,冷静下来。思忖着:“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,我若为出这口闷气,把他揍一顿,他回去跟他寨主老爹诉苦。我虽不怕他们,但是招惹是非,致生嫌隙,搞得大家不和睦,岂不影响团结抗敌的大局?或许我们闹翻了可以一走了之,这样一来,苗寨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,清兵素来残忍,寨子破了所有人都将家破人亡······嗯,小不忍则乱大谋······”思忖及此,不禁暗暗叹一口气,对三人说道:“好了,闵君,林妹,我不怪石兄弟了,咱们回家罢。”石泽亮讪讪地跟着三人返回,表情极不自然。
如此平静的日子过了三个月,寨中受伤的民兵好得差不多了。周羽提议放那些被俘的清兵下山,吴庭义正感犹豫不决,石寨主不同意,说道:“如果放他们下山,那么我们寨中的布防情况肯定会泄露给敌人,到时他们兴兵攻寨,我们就危险了。”周羽道:“那就让他们解甲归田,发誓不回敌营就是了。”石寨主冷冷地道:“这个谁能保证得了,腿长在他们身上,周先生真是天真!”身旁的齐林插口道:“二哥,寨主的考虑是有道理的,咱们不能放这些俘虏下山。”石寨主恶狠狠地道:“不如将这些俘虏全杀了,放是千万放不得的,活着还得供他们吃喝,简直浪费粮食!”周羽大声道:“其实作恶的是那些贪官污吏,这些小喽啰只不过是听话办事的。”石寨主怒吼着:“他们充当的是走狗!是帮凶!他们身上染了我们寨民的血!”周羽反驳道:“战争中你死我活,我们也杀了他们的人,算是扯平了。若他们再敢来犯,在战场上我绝不容情。”
吴庭义见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,怕伤了和气,连忙制止道:“两位说得都有道理,我看这样吧,暂时把他们关押在寨中,等到朝廷退了兵,我们再放他们出去。若此时放走,只怕他们未必退伍,仍然随军来犯。”周羽见吴王这般说法,就不再争执了。
黄昏时候,周羽特地提了两坛烧酒,来与齐林把酒叙情。周羽一摆手中的坛子,高兴地道:“我这里有好酒,正好喝两杯。”齐林直接提过一坛酒,撕开泥封,两人当即举坛对饮。
周羽道:“今天的事,愚兄有点激动,贤弟切勿见怪。”齐林笑道:“二哥多心了,所谓‘君子和而不同,小人同而不和’,咱们只是观点不同而已,无伤情义。”周羽微笑道:“你能这么想,实在太好了。”
喝了一阵,周羽眯着醉眼问道:“三弟,你想不想大哥和弟妹他们?”齐林也同样醉醺醺道:“我无时无刻不想他们,但是没办法,我们总是聚少离多。”周羽道:“待我们击退清兵,我和你一起回去见他们。”齐林人醉心不醉,听了这话,心里一阵惆怅,要击退清兵谈何容易啊!
良久,齐林忽然轻笑道:“二哥,我问你件事,你老实回答我。”周羽爽快道:“三弟,咱俩之间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,有什么问题尽管问。”齐林神态忽然变得神秘起来,悄声道:“我的问题不许回避,你可答应了?”周羽佯作不耐烦的神态,说道:“别卖关子了,再不说我就不让你问了。”齐林嘿的一声笑,道:“那么我问你,你这两三个月时常和两位姑娘在一起,到底是喜欢林姑娘多一点呢?还是喜欢吴姑娘多一点?”周羽微微一怔,若是平时,齐林这么问他,他宁可被他取笑失信于人,也必遮遮掩掩打哈哈,不肯正面回答。俗话说“酒后吐真言”,这是喝酒的一点好处。此时周羽已经醉了,酒意上涌流露出真性情。
他从怀里掏出两个泥娃娃端详一阵,凄然说道:“我在武当从小到大,跟师姐感情最深,我始终忘不了她。”说着湿了眼眶,神态黯然。齐林劝慰道:“二哥,陈姑娘已经跟别人了,而且她都有孩子了,你们之间已无可能。”接着又道:“有句话叫‘满目山河空念远,落花风雨更伤春,不如怜取眼前人’,你身边两位姑娘都很不错,为何不抛掉过去,开启新的生活。我看得出来,林姑娘对你有情,否则她不会一个女儿家陪你出来浪荡江湖。”周羽轻轻叹了一口气,悠悠地道:“我知道线娘对我很好,我也很感激她的恩情,她家人的死令我十分愧疚,我发誓将来一定要为他们报仇。她现在孤身一人,我把她带在身边,是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,照顾她爱护她。至于男女感情方面,我没想过。”齐林开始激动起来,道:“你娶了她,一样可以照顾她爱护她,更不辜负人家一片深情。”他实希望二哥能够成家立业,享受家庭温馨。
周羽将手里捏着的两个泥娃娃放入怀中,陷入纠结,默默地喝完了整坛酒。要说他对林线娘没有一点爱意,明显是自欺欺人,但他在此之前一直忘不了曾经挚爱,是以在她面前只以哥哥的身份维系两人的关系。
过了一会,齐林又说道:“二哥,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,吴姑娘和林姑娘你到底喜欢哪一个?”周羽见他追问到底,一时难以明确答复,于是装作已醉得不省人事,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。齐林看他神情自然知道他是假装,一个睡觉的人哪有一倒下就打呼噜的。他忽然童心大起,对着他腋肢窝挠痒,想把他弄醒。周羽凝神抵抗,这样一来心神集中,没法一心二用假装打呼噜了,却仍旧故意不醒。
齐林挠了一阵,自觉无趣,轻轻在他耳边说道:“你不好意思说,那就让我猜一猜吧。”他开始自言自语地嘀咕:“照理说,你和林姑娘相识的时间比较长,林姑娘性格谦和温顺,品行端庄,的确是贤妻良母型的好女子;吴姑娘性格活泼开朗,机灵可爱,人又年轻漂亮,看得出来你对他们两个都不错,到底是喜欢谁更多一点呢?”他本拟随便说一个逗得周羽无法再装睡下去。
其实爱情这回事,旁人说一千道一万个好,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真正懂得选取。也许他的选择美中不足,就如诸葛亮娶丑妻、齐闵王立后,旁人笑他眼拙,可在本人看来,那是心中独一无二的,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代替的了。
齐林正要说出自己的答案:“我猜是······”门外一声轻呼:“大哥,你在这里么?”齐林急忙住嘴不说,周羽缓缓坐起身来,两人相视一笑。齐林朝门外答道:“林姑娘,你进来吧。”林线娘轻轻推门进来,闻到屋内一阵酒香,再看了看周羽,说道:“大哥,你喝醉了,我扶你回去吧。”周羽醉意阑珊地问道:“林妹,找我有事么?”林线娘关切地道:“你还是回去好好休息,回头再说吧。”齐林见状道:“林姑娘,你扶二哥回去休息,他喝醉了,我也该休息了。”林线娘看两人神情,知道他们喝了不少酒,于是说道:“齐大哥,你好好休息,我们走了。”
周羽起身离座,头脑晕乎乎地,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外,林线娘赶过去扶着他,周羽迷迷糊糊地道:“林妹,我没事,我自己可以回去的。”只因先前齐林的一席话先入为主,反倒令周羽刻意矜持,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得过分亲密。林线娘柔声道:“下次你应该饮酒节制点,还是让我扶你回去吧。”周羽哆哆嗦嗦朗声道:“一醉解千愁,酒可是好东西啊!”林线娘扶着他回到房间,又服侍他睡下。
翌日清晨,林线娘来找周羽,周羽揉着惺忪的睡眼开门,伸了个懒腰,打着呵欠道声:“早啊。”林线娘道:“我来看看你酒醒了没。”周羽神态轻松地说道:“已经没事了,一觉到天亮,很久以来都没有睡得这么舒服。”林线娘道:“下次别喝这么多了,酒这种东西浅尝可以助兴,喝多了就会伤身。任何事情都要适可而止,物极必反。”周羽故作惊喜之态,赞道:“想不到林妹妹这两年学问见长,说出话来头头是道。”林线娘赧然一笑,从身后拿出一双布鞋,道:“我闲着没事给你做了双鞋,你试试,看合不合脚。”周羽凝视着她,眼里显出感动之色,心想:“这世上除了师姊之外,就你对我最好。”
他接过鞋子,坐在床沿上试穿一遍,喜道:“刚好合适,线娘,谢谢你。”林线娘微微笑道:“合适就好,我到厨房弄点东西给你吃。”说着径向厨房走去。周羽洗漱完毕,不一会林线娘做好早点端来,一锅稀饭,一碟酱菜,几根油条。周羽道:“你也坐下来,咱俩一起吃。”
两人吃过早饭,在寨中闲逛。突然四处锣声响起,寨中人都跑到前寨集合。周羽正好看到吴闵君奔走,忙问道:“闵君,寨中出了什么大事?”吴闵君语气甚急,答道:“我也不知道,咱们赶快过去集合。”周羽答应一声,三人一同奔向寨前广场。
待他们赶到时,广场上已集合了许多人,石寨主和众长老都在,齐林已集齐了手下部队。吴庭义大声道:“各位,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,我们誓与敌人血战到底!”
周羽登上门楼,朝山下一望,只见额勒登保亲自披挂上阵,神采奕奕,看来箭伤已痊愈,此次又要大举攻山,所率兵力比上次更多。周羽对吴庭义道:“看来这次比上次更为凶险。”吴庭义道:“我们誓与山寨共存亡,就算拼了这条老命,也要保全寨中百姓。”周羽神情激昂,语气坚决道:“那么就请大王发令,在下唯命是从。”吴庭义道:“我们寨中人手有限,还是按上次部署,劳烦你和齐统领率本部五千人马迎击正面,我和闵君率领两千人击敌军左翼,闵豪和泽亮率两千人击敌军右翼,其他人就由石寨主指挥守寨门,你看怎么样?”周羽点头同意,众长老也无异议。吴庭义催促道:“大家速速行动!”
寨门开处,三支部队势不可挡冲下山门,分别攻向清兵三个部位,额勒登保战刀一扬,清兵从山下仰攻接战。这一场好杀:
呐喊震天惊鬼神,下山猛虎上山餮。刀枪剑戟似闪电,杀人如麻盈荒野。莫道秋风层林染,血染黄草变红叶。
厮杀正盛间,突然“轰隆隆”一阵天崩地裂巨响,炮弹落在地上,迅速炸开,登时将人群纷纷炸飞,有的人血肉飞溅,尸骨无存;有的人胳膊腿断裂飞出,惨呼声撕心裂肺;然后地面火起,燃着山坡上草木,引起大火,由于清兵方面提前挖掘好战壕,因此火势阻隔不往山下烧,反而往山上蔓延,义军未及时散开躲避的兵丁,被烧死百来人,火势不断蔓延,幸好被寨墙挡住,才没有烧进寨子。
原来清兵这次是有备而来。早在两个月前,额勒登保就筹划攻取山寨。他见苗寨地形有利,居高临下,单凭强攻很难攻破山寨,于是一面上表,请求朝廷派一队炮兵从军火库运来十尊神威无敌大将军炮;另一面由于兵力损失惨重,他致信湖南巡抚高杞,陈述各个击破的策略,向他借兵两万,待镇压湘西叛乱之后,再合同一块镇压古州的叛乱,高杞与琅玕一番计议后欣然领命,派手下黄总兵率领一半兵丁来援。
又一阵炮声响起,将寨墙轰开了一处缺口。额勒登保喊道:“谁先攻进寨子,赏金千两,记头功!”清兵闻言士气一振,奋勇争先。石三保喊道:“石妹,快堵住缺口,别让清兵攻进去!”石乜妹带领一千士兵堵在城墙崩缺处死守,清兵一时莫能攻入。
突然一颗炮弹落在近旁,石三保被炸伤,吴半生吴陇登兄弟立马赶过去救援,加派人手死死顶住寨门。此时清兵的攻城锤已接近寨门,奋力撞击。而周羽齐林的本部人马、吴王父女和吴闵豪石泽亮三路人马,已于清兵短兵相接,陷入胶着状态,无暇回援城寨。
石寨主身受重伤,艰难地爬起来,左臂流血,忍痛对吴氏双兄弟道:“山寨恐怕今天就要守不住了,我在这里顶一段时间,你们赶紧带着村民们逃走吧。”吴半生道:“寨主,我不可以丢下你不管。”石三保道:“我希望你可以救更多的人,而不是无谓地牺牲,懂吗?”吴陇登对吴半生道:“大哥,寨主说的有道理,你带村民们从后山逃走,我留下来帮寨主。”石三保大口喘气道:“你也走,这里有我和石妹就行了,你们要保护······”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,一口气接不上来,呛得直咳嗽。吴半生慷慨道:“我们自从抗清举事以来,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,寨主,我来帮你阻击敌人。”
吴闵君此时正被步步逼退,被迫回守寨门,她已和吴王在混战中分散。周羽总在心中暗暗记挂着她,即便在这乱纷纷极其惨烈的战局之中,也总是寻瑕抵隙,眼中余光四处扫量,终于遥望到隔着数千人群的山坡上,寨门处伊人正被团团围困,同时也看到寨门即将破防的困局。
他心急如焚,发一声喊,骤马上坡,逆向搏杀,同时招呼齐林回防。
也不知他哪来的如此勇力,在一番奋力拼杀、筋疲力竭的状态下,又陡然生发出无穷威力,竟愈战愈勇。
是爱情让他一往无前无所畏惧,是爱情让他迸发出超乎常人的无穷潜力,为了爱人他可以辟易千军万马,为了爱人他可以死。一个人一旦不在乎生死,那便忘记了生死,一个舍生忘死的人,比猛兽更可怕,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的脚步呢?他虽未出口表白他对她的爱慕之意,但这份爱意已在心中悄悄萌芽生发,尤其在这生死之际,他对她的爱忽然如此强烈,犹如洪水决堤,再也不可抑制!
周羽跨着渐露疲态的战马,步步厮杀,银鞍照白马,飒沓如流星,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斩下千颗人头,他终于逐渐靠近寨门,靠近他牵挂的闵君妹子。此时战马忽然倒地,周羽也随之倒地,若在平时,凭他高强的本领,自可在马儿倒地之前稳稳落地,此刻他确实气力不足,滚落在草地上。那马儿嘶嘶地喘着粗气,口吐白沫,竟活活累死了。
一些清兵见有机可乘,马上挺矛来刺,周羽满地打滚闪避。吴闵君之围压力稍解,随即奋力一搏杀出重围,与周羽合在一起抗敌。周羽强撑身体站了起来,立即握住她手,紧紧握住,只觉她温润软腻的小手,传递给他触电般的感觉,一瞬间情欲如潮涌动,有麻木、有激动、有温暖、有依恋、有希望。
他好想与她紧紧相拥,瞬间忘掉这个世界,忘掉周围糟糕的环境,然而这残酷的现实迫得他不能全然不顾眼前这一切,他只能动情地看她一眼。
只眨眼的功夫,寨门“轰”地一声被炸开,城墙上石三保朝他俩大喊:“快点守住寨门,不要放一个敌兵进来!”吴庭义也隔着人群对他俩大喊:“你们快撤回寨内!”吴闵君喊一声:“阿爸!我来帮你!”吴庭义喊道:“君儿不要管我!你先撤!周公子快带闵君走!”后面这句是对周羽喊话。吴闵君哭喊着不肯离开,吴庭义急声呵道:“君儿听话,你再磨磨唧唧,只会害死更多人!”又补充道:“君儿乖,你们先撤回寨内,我来掩护大家撤退,随后就来。”这次却没有那么急的语气,空气中仿佛飘荡着无限温柔怜爱气息。然而她却未料到,这是父女间最后永别的一幕。
周羽随手一剑砍翻一个清兵,对吴闵君道:“咱们快撤!”吴闵君焦急道:“阿爸还在前线呢,我不能扔下他。”周羽急道:“这是寨主命令,先守住山寨要紧。”他急忙拉着吴闵君快步奔回寨中,杀掉了几个意欲闯进寨门的清兵,随即民兵抗来一批扎满尖刺的木栅栏堵在寨门口,作为临时防守。吴闵君的手儿任由他一直握着,芳心驿动,脸儿潮红。
周羽和吴闵君登上门楼,寨主石三保与吴半生商议道:“吴长老,寨子若是守不住,你认为咱们撤到哪里合适?”吴半生微一皱眉道:“为今之计,只能是到古州与包首领会合,才最安全。”周羽点头同意。石三保道:“那我们分配一下任务,周先生和闵君负责带领东边的村民,两位吴长老负责带领西边的村民,南边由石妹子负责,北边就由石长老负责,怎么样?”五人齐声答应,石三保道:“那么事不宜迟,我来守住寨门,为大家争取撤退时间,你们现在分头行动,到时在古州会合。”
此时一位跟随寨主协防的胖汉忽然急道:“我也来帮忙。”众人都看向他,他表现得既胆怯又羞愧,战战兢兢道:“我上有老母,下有未成年的孩子,我不能死啊。”他旁边一个精瘦老头道:“谁说你这次就得死呢?”胖汉道:“你别骗我了,寨门都被大炮打破了,清兵攻进来,还会留我们活口?”精瘦老头怒道:“哼,像你这么贪生怕死的人,如何能保全家人?如果我们不死守寨门,你老婆孩子怎么跑得掉?”胖汉被驳得哑口无言,犹豫了一下,沉重地点头,毅然决定和寨主一起紧守寨门,为村民争取撤退时间。周羽深知事态紧急,不由得一阵难过,面对生死抉择的时候,谁不曾有过求生意念,更何况心中还有牵挂。
周羽把林线娘带在身边,三人一同奔向东边村头。吴闵君忽然停步,说道:“周大哥,你带村民撤退吧,我去帮阿爸。”周羽一把拉住她,盯着她的眼睛,沉声道:“闵君,时间紧迫,请以大局为重,掩护村民退避。你爹这么做是想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,救更多的人。”
三人集合东边村子的人,周羽对众人喊话:“清兵马上攻进寨子来了,大家快点跟我走,其他事以后再作理会,晚一刻就来不及了!”有几个老人道:“我儿子还在外面打仗呢。”周羽道:“我们是按计划分头撤退,我带你们先走。”东边村的人在周羽带领下从寨子后山逃出,往古州而去。
其他四位长老在寨中人际关系复杂,牵绊繁多,危难之际,还要收拾细软,驱赶牲畜,拖家带口,呼朋唤友,欲按计划带领村民隐蔽撤走,可是行动却不如周羽这般迅速果决,因此累得千户家庭无辜遭殃。